【万张】残梦难续

  下令抄张居正家的那天晚上,朱翊钧再次梦到了张居正,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梦到张居正。

        内容纯属虚构,史盲警告,ooc警告。⚠️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

       眼前之人,头戴乌纱,腰系牛角腰带,一袭粗麻素服无有纹饰,素白袍角猎猎生风,容颜端方如玉,身型挺拔颀长如细竹,可皮肤比平日白皙许多,如煦日之下即将消融的残雪。

  更奇怪的是,此处道路泥泞难行,他踏足其上,却不留足迹,如掠过冰湖的鹤,轻盈皎洁,不染凡尘,竟不像是这世间的人,竟像是天上的仙人……

  

  梦里的朱翊钧恍然不知今夕何夕,见张居正这副模样,心中诧异,须臾,开口问道:“先生为何这副打扮,先生这一袭白衣是为何人而穿?”

  

  张居正徐徐答道:“臣这一袭白衣,是为自己而穿。”

  

  “先生此言何意?”

  

  ”陛下忘了么,今年是万历十二年,臣驾鹤归去已两载,如今的臣只是九泉之下一缕残魂,一个缥缈无依的影子,一个转瞬消逝的幻觉,只因夙愿未了,逡巡人间不忍遽去,却不小心落入陛下的梦中,扰了陛下清梦,臣很抱歉,可臣对陛下有话想说。”


  见朱翊钧神色不解,又低声喟叹:“太行之路能摧车,若比人心是坦途。巫峡之水能覆舟,若比人心是安流……君不见左纳言,右纳史,朝承恩,暮赐死。行路难,不在水,不在山,只在人情反覆间。

  “初听不解诗中意,再听已是诗中人,没想到,臣与陛下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……”

  

  话语如飞絮般飘落,很轻,不像是对话,倒像是在自言自语,可朱翊钧的心却愈发不安起来,他恍然间想起,今天是万历十二年四月初九日。

  白天,湖广荆州府的辽王府次妃王氏声称张居正生前曾抢夺辽王府的产业,于是他便下令,派宦官张诚及侍郎丘橓前往荆州查抄张府。

  没想到晚上,他便梦到了张居正。

  

  张居正的魂魄入他梦中所为何事,必定是来责问他的吧,这个人连死了也不肯放过他么?想到这里,朱翊钧的心沉了下来,打断话语,率先责问道:

  

  “朕冲龄践祚,才陋识浅,是先生在朕蒙昧无知时授朕以诗书,教会朕为人为君的道理,朕与先生,义虽君臣,恩若父子,朕视先生如师如父,处处礼待,事事尊崇,先生的每字每句,朕都奉为金科玉律,时刻铭记,未敢相忘。

  

  “可是后来,朕才发现,先生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皆是谎言,先生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实是伪装,先生对朕严加管束,动辄谴责,教导朕持戒自律,节俭持国,可先生却锦衣玉食,声色犬马。

  

  “先生欺负朕躬年幼,对朕明哄暗骗,可朕并非寻常幼童,朕是天子!承天道,驭万方的真龙之子!这些年,朕一直活在先生的阴影之下,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如临深渊,何尝有过半分天子威仪?

  

  “先生曾对朕说过一句话:上天虽然好生,但春生秋杀同时并举,就好比雨露与霜雪交互出现,罪孽深重的囚犯,是不能怜悯的。先生欺骗朕,蔑视朕,罪孽深重,朕实难宽恕,如今便是先生兑现承诺之时!”

  

  说完这些话,朱翊钧因过分激动,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。

  他攥紧了手指,压制住身体急促的颤抖,于沉默中伫立,静候暴风雨的来临,恐惧之余,一丝兴奋涌上心头。

  先生面对此情此景会如何回应他,是勃然大怒厉声斥责,还是悲戚万分哽咽难言?

  

  可张居正都没有,他的面色平静得如同秋日的湖面,只是平静中略微透露出些许凄色,那凄色,如湖面上悬浮的残月的倒影,须臾,他低声答道:

  

  “臣以微末之身,担辅弼陛下之责,深感责任重大,使命光荣,虽甘之若饴,却也诚惶诚恐,唯恐教导不力,有负先帝与太后所托。

  

  “多年以来,臣以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为愿,在教育陛下一事上,兢兢业业未敢懈怠,却忘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,犯下急躁冒进的错误,伤害了陛下的感情,冒犯了陛下的权威,但臣万万没有蔑视陛下之意,更无僭越之念,臣对陛下,对大明一片忠心天地可鉴……

  

  “如今前错已铸如覆水难收,臣深感愧疚却无力回天。臣承蒙陛下顾念,生前未遭斩首弃市,死后未遭斫棺戮尸,已属大幸,怎敢计较金银钱财,惦念身外之物,陛下若执意如此,臣也不敢有何异议。

  

  “事已至今,臣不敢有何妄念,唯愿陛下矜悯臣一片愚昧诚心,宽厚对待臣的家人,使其侥幸保全性命,平安度过此生。若陛下肯满足臣的心愿,答应臣的请求,臣将感激不尽,结草衔环报答陛下的恩情。”

  

  见朱翊钧不语,又再次重复道:“陛下可愿满足臣的夙愿……”声音细微,神色凄婉。

  

  朱翊钧从未见过张居正这幅模样,就是在梦里,也未曾有过,他略感诧异,诧异之余又有一丝心酸,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难过什么,他不是一直希望张居正卸下那副盛气凌人的姿态,哀婉恳求他么?

  

  “陛下?”

  

  朱翊钧迟愣片刻,终于缓过神来:“好的,先生,朕答应你。”

  

  听了此话,张居正面上愁色渐消,终于露出一丝微笑,那笑容并不炽烈,并不灿烂,如同冬日冰湖的一抹晨曦,柠檬色微酸的晨曦。

  

  须臾,他轻轻伸出手臂,像是准备向从前那样,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,可他终究没有,他的手臂悬于半空良久,像是在做一个凄凉的告别的手势,片刻后,他放下手臂,俯下身子,向朱翊钧郑重跪拜:“谢陛下。”

  跪拜完毕,他轻轻起身,退后几步,拂袖转身离去。

  

  朱翊钧凝视着张居正的身影,看着他慢慢远去,心中升起一阵难过。

  方才,先生是准备拥抱他么,可他最终为何没有?先生对他还是这般刻薄吝啬啊!

  想到这里,他恨意渐生,提步追了上去。

  

  他想要狠狠揪住先生衣袖,阻止他离去,想要轻薄无礼地对待他——亲吻他、责骂他、拥抱他、囚禁他、捆绑他、撕碎他……看着他端方如玉的面容失去严肃持重,显露出惊慌失措,再一字一顿地对他说:

  

  “你这些年对朕的亏欠,岂是一句道歉可以挽回的,你这些年对朕的折磨,岂是一句叹息可以抵消的?朕已不再是冲龄稚童,朕如今不好糊弄!你休要用寥寥几言敷衍朕,休想独自驾鹤西去,留朕一人在这残酷世间饱受煎熬。

  

  “余下的几十年,几万个夜晚,请你留下来,请你的魂魄留下来,永远留在朕的梦中,与朕相互折磨。朕好恨你,也好想你,我们就这样——相互折磨好不好……”

  

  可他没有,他只是站在张居正身后,看着他阳光下渐渐消逝的身影,轻轻问了一句:“先生,朕以后还会再梦见你么?”

  声音中带着些许祈求,像是做错了事的孩童,想要祈求一声原谅,想要得到一颗糖果,尽管那糖果一点也不甜,很酸也很涩。

  

  张居正沉默良久,轻轻点了点头:“会的……”

  

  “好。”

  

  ——

  

  后来的几十年,朱翊钧再也没有梦到过张先生,哪怕一次。

  

  后来,他原谅先生了,可先生永远不会原谅他了,他失信了,于是先生的魂魄便再也没来赴约。

  那个梦,便也没了后续。

  

  end.

  ——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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