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宝【宋神宗/宝安公主】

  这对北极圈兄妹cp,老福特上竟然一篇文都没有,QAQ 。

  写一下,不过感觉根本没人看,hhh。 

  全文7.9k,心理活动写得有点多……

  史盲,勿考据。 

  

  ——

  元丰三年,初夏。 

  十里熏风,携菡萏清香侵入室内,帘旌微动,浮光翩跹,虹影拾阶而上,拂上床帷。

  华丽繁复的架子床上,一位女子静静躺着,面色苍白,如阴翳中一泊将化未化的春雪,眼睫微颤,如深秋干枯欲死的蝶。

  她便是宝安公主赵浅予,才色兼具,又素有贤名,深受世人赞颂,亦深得今上眷顾,可惜体弱多病,不过三十,却已缠绵病榻半年有余。

  

  一阵脚步声响起,将赵浅予从梦中唤醒,她艰难地睁开双眸,隔着薄雾般的轻纱,看见他的夫君,驸马王诜。

  一袭青衣,风流缊藉,宛如他笔下的烟雨青山,行走间,有水墨香气随风飘散,一双桃花眼灼灼含情,凝视的人却不是她。

 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窥见他身侧一众莺莺燕燕,眼眸渐渐暗沉下来。


  成婚伊始,她与驸马之间也有过琴瑟和鸣、鹣鲽情深的时光,甚至有过爱的结晶,只是那个男孩,三岁便夭折于襁褓之中,此后,便再无子嗣。

  他仕途不顺,膝下又子嗣稀薄,便渐生怨怼,将怒火发泄在她身上,她为了安慰失落的他,只能强忍痛楚,松口允许他纳妾绵延子嗣。

  

  只是,人都是欲壑难填的动物,风雅如他亦不例外,纳妾之事,一旦开始便难以终止,不觉间,竟陆陆续续纳了八位妾室。

  那些妾室,没有高贵的身份和良好的修养,却有着桃花一般娇艳夺目的面容和弱柳一般婀娜多姿的仪态

  而这些,是饱受病痛折磨,玉颜消损的她,难以望其项背的,因此,她们自然比她更得驸马青睐。

  

  这些年,驸马的身心早已不再属于她,此刻,他来到此处探望她,不过是履行夫君的义务,对她哪有半分情意?

  想到这里,赵浅予心中微痛,阖上双眸,假装睡眠。

  

  那些妾室并不知道公主已醒,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,千娇百媚,摄着莲步踱至塌前,与王诜眼眸传情,暗度秋波。

  驸马王诜正值血气方刚之年,又意志薄弱,风流成性,那里经得起此等引诱,软语调笑间欲念顿起,竟不顾廉耻,揽着一众姬妾在公主床边宽衣解带……

  

  莺声浪语打破了闺房寂静,轻狂动作拂翻了床边药碗,赵浅予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眸,欲厉声斥责,却被断断续续的咳嗽与喘息打断,无法说出完整话语。

  

  咳嗽声惊扰了众位姬妾,她们微微侧身,向赵浅予看去,清亮的眼眸中毫无畏惧之色,甚至蕴含着些许嘲弄和讥讽。

  

  一位姬妾伏在驸马怀中娇声调笑道:“驸马您瞧,那个女人醒了,看她方才那副样子,妾还以为她死了呢。”

  另一人娥眉微蹙,扯着驸马衣袖轻声埋怨道:“她都病了那么久了,怎么还不死啊,成日里麻烦人家端茶倒水伺候,着实令人生厌。”

  

  见她久病沉疴,无力动怒,那些姬妾的话语愈发刺骨不堪起来。

  可她的夫君,驸马王诜听了此话,却并不斥责,亦不反驳,只是默然不语,飘忽着移开了目光,仿佛那些羞辱的言论并不存在,仿佛她这个人并不存在。

  

  巨大的耻辱和悲愤,宛如一把利刃,狠狠刺入她的心胸,无情划开她的五脏六腑,挑开她的每一根心脉,凌迟她的每一寸皮肉。

  她在痛苦中不住战栗,胃袋翻滚间,腥涩之气涌上喉头,激起阵阵恶心,终于忍不住,将方才所喝汤药,伴着鲜血一同吐了出来。

  但是那恶心的感觉并未消止,反而伴随着疼痛愈发剧烈,眼前天光一寸寸沉了下去,在一片黑暗中,她渐渐失去了意识。

  

  -

  意识恍惚间,只觉此身若一叶孤舟,漂泊于茫茫海面,无所依托,唯有黑暗与寂静将她环绕。

  夜雾中,死神一袭黑袍如墨染,向她缓缓走近,眉眼温和,神色并不狰狞,亦不愤怒,甚至蕴含了几分凄侧。

  他轻声安慰她,告诉她世人皆苦,向她伸出手,询问她是否愿意与他一同去往异世,从此抛却生老病死苦、怨憎会求不得,悠然长卧云外清宫,不复畏惧、不复哀愁。

  

  她对这世间早已无甚留念,于是轻轻颔首,欲随之羽化仙去,却被一双手扯住衣袖,迟疑间,听见清亮男声,在背后轻唤她乳名,哀声挽留她,求她不要走。

  隐约间,有破碎的泣声纷纷落于耳畔,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,溅起层层涟漪。

  

  那人是谁,是她的夫君王诜吗?可他对她早已厌弃,又怎会挽留她,又怎会为她流下泪水?

  想到这里,赵浅予微感疑惑,轻轻睁开双眸。

  

  夜色四起,烛火摇曳,一人的面容在阒黑夜色中缓缓显现,不是她的夫君王诜,而是她的同母哥哥,当今圣上赵顼。

  他的面容洁净秀美,宛如海上升起的明月,清澈的眼眸中却蕴含着比海水更深沉的哀愁。

  一滴泪水,从他细长微扬的眼角缓缓流出,在昏黄的烛火下闪动着微光,宛如夏日纷飞的萤火,似真非真,似幻非幻,飞落在她的枕席之上。

  

  烛火摇曳,枕席上残余的泪水隐约闪烁。她伸出手指,借着昏暗的光线,轻轻触及那滴泪水。

  此时已是初夏,那滴泪,触摸起来却有着冰凉的质地,宛如初秋时分,未晞的白露,白露一样的萧瑟与寂寥。

  以此泪为媒介,她亦感受到了他的哀愁,如汹涌水波,无色却深重,她的指尖久久停滞在泪痕之上,心中升起阵阵温暖与歉疚。

  

  小的时候,她的哥哥赵顼便待她如珍似宝,关照她、爱护她,事无巨细、无微不至。

  如今,他已是九五之尊,却依然为她推开繁杂政事,冒霜犯露亲临此处,衣不解带苦守床前,愁绪满怀泪倾如雨。

  

  寻常布衣人家,此种真情尚且难觅,更何况兄弟阋墙之事频起、手足相残之事不断的皇亲贵胄之家?君恩深重如此,教她如何承受,如何报答?

  

  不,她的哥哥向来不需要她报答,他只需要她安好。

  百感交集间,赵浅予艰难地坐起身,看向赵顼,轻声唤他哥哥,强忍着身体的不适,喝下他端来的汤药与热粥,轻轻倚在他的肩膀上,微笑着告诉他,她感觉好些了。

  

  细弱的声音短暂地抚平了赵顼未展的双眉,他轻轻伸出手,摸了摸妹妹丝缎般柔滑的乌发,却无意间看见几根银丝,它们在烛火下闪烁着凌冽的光,宛如尖利的银针,狠狠刺入他的双眸,不觉之间,眼前已是一阵模糊。

  

  妹妹与王诜初定下亲事时,赵顼是满怀欣喜的,与他的姑姑,福康公主的驸马李玮不同,王诜面容俊秀、才华横溢,精于诗词歌赋,山水画更是可称一绝,青绿设色高古绝俗、水墨清润明朗秀洁。

  

  因此他相信,能绘出这样清逸俊秀画卷的人,能吟出这样缠绵悱恻诗句的人,能写出这样游云惊龙文字的人,

  必定拥有敏感善良的心和洁净高贵的灵魂,必定能够欣赏妹妹的种种美好之处,必定能代替他照顾妹妹的后半生,善待她、体贴她,与她琴瑟和鸣、白头偕老……

   

  可他错了,错得一塌糊涂,成婚不久,他便陆续听闻王诜种种不堪形迹,例如成日出没于烟花之地浅斟低唱偎红倚翠。

  在她痛失爱子后,王诜更是以延续香火为名陆续纳妾,甚至在她病卧在床时,携美貌姬妾出城与挚友苏轼宴饮……

  

  震惊与愤怒袭上心胸,他于大怒间将王诜停职,试图通过此举警告王诜,让他日后有所收敛,没成想,此举却令妹妹更加难过,她恳求他恢复王诜官职,甚至为此事茶饭不思昼夜难眠,于悲痛中再次病倒。

  

  经过此事,他被迫接受妹妹对王诜情根深种的事实,按捺住满腔怒火,将王诜封为庆州刺史,并准许他上朝,以此安慰病重的妹妹,也希望王诜能感念她的深情厚意,浪子回头洗心革面,悉心照顾她,关爱她。

  

  可数日不见,她的双眸为何迅速褪去神采,她的乌发为何染上霜雪,她的面容为何愈发憔悴,甚至隐隐可见油尽灯枯之势。

  沉忧能伤人,绿鬓成霜蓬,他不在时,王诜和府中下人又是如何对待她的?

  

  想到这里,赵顼忍不住道:“这些时日,驸马待你如何,府中下人待你如何,他们照顾你是否悉心?是否惹过你生气?

  “你行事向来温柔和平,可有时却过于宽容忍让,不忍责罚别人、宁愿委屈自己,可有时,宽容忍让并不能换来风平浪静,反会使恶人愈发得寸进尺。

  “你心地善良,若不忍亲自责罚,也可以将事情尽数告诉哥哥,让哥哥替你做决断。”

  

  受委屈时,最听不得安慰的话语,触及赵顼温柔目光,难过的情感再次宣泄决堤,某一瞬间,赵浅予甚至忍不住想要将那些遭遇尽数告知。

  就像儿时,她受了责罚受了委屈时,总会拉着哥哥的衣袖,对他撒娇,向他抱怨,而心软的他总会竭力安慰她,帮助她,帮她向父皇母后求情,帮她惩罚蛮横无礼的下人,甚至模仿她的笔迹罚抄女则女训。

  

  若她告诉哥哥实情,哥哥一定会为她做主,只是,她不愿意哥哥过分严厉地惩处那些人。

  

  她不愿意哥哥严厉惩处驸马,才华横溢如他,自然怀抱高飞远举之志,希望平步青云施展抱负,风流多情如他,自然怀抱旖旎风流之念,希望妻妾成群子孙满堂。

  她高贵的身份是他的枷锁,她已经剪断了他的羽翼,将他囚于黄金牢笼中,断了他前半段念想,又何不成全他后半段?

  

  她更不愿意哥哥严厉惩处那些姬妾,人生莫作妇人身,百年苦乐由他人,富贵尊荣如她,尚有种种痛苦烦恼之处,更何况那些出身寒微,身如飘萍的底层女子?

  有时,为了更好地生存,她们只能如藤蔓一般紧紧攀附在男子身上,甚至不惜抛却良心,摈弃尊严,做出种种违背本心之事。

  

  世人皆苦,她不愿伤害任何人,她宁愿意独自饮下苦酒,或许,那是她生命中注定要承受的苦难。

  况且,此种痛苦不会维持太久,她很快便会踏入极乐之地,如死神承诺的那般,抛却生老病死苦、怨憎会求不得,从此悠然长卧云外清宫,不复畏惧、不复哀愁。

  

  到了那时,她会站在高高的云端之上,静静俯瞰世间众人,为他们祝福和祈祷,她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幸福。

  既然如此,她又何必在意此刻痛苦,又何必将所受之苦,千倍百倍加于众人之身?

  

  想到这里,赵浅予挣扎着改口道:“多谢哥哥恢复驸马官职,这些日子,驸马每日衣不解带在臣妹身边照顾,为臣妹端茶送药,那些下人待臣妹也极为恭顺,不曾惹过臣妹生气,臣妹很好,哥哥不必担忧。”

  

  “当真如此?”

  赵顼忍不住抬起头,看了妹妹一眼,见她嘴角含笑,双眸却黯淡无光,像是缎子上灼穿的两个空洞,不详的预感再次击碎了他的心,或许她在撒谎,他不在的时日,她在公主府过得并不好。

  

  可赵浅予并没有给赵顼继续追问的机会,而是岔开话题,轻声道:“这些时日,臣妹常常会想起小时候,那时,哥哥待臣妹极好,有什么好吃好玩的,都会第一个想起臣妹,哥哥还说,只要臣妹开心,哥哥愿意为臣妹做任何事……”

  

  一丝笑意沿着赵顼的嘴角浅浅弥散开:“是的,哥哥愿意为浅予做任何事,只要浅予开心,只要哥哥能够做到。”

  

  “那么哥哥可否答应臣妹一个愿望?”

  “什么愿望?”

  

  “臣妹自觉去日无多,若有一日,臣妹不在人世,哥哥可否善待驸马?”

  

  赵浅予的病情,赵顼也略有耳闻,可“不在人世”这几个残忍的字,依然刺痛了他的心胸,他哽咽良久,开口道:“你还这般年轻,为何要如此悲观?为何要说这样不详的话语来伤哥哥的心?

  

  见赵浅予神色歉疚,又努力缓和神色,看向窗外微露尖角的荷叶,轻声道:“哥哥记得,你最喜欢荷花,如今不过初夏,池中菡萏才开了小半,你难道不想看到它们开到全盛时的样子?”

  今年的菡萏,会比去年更美,若那时你尚在场。

  

  看到哥哥难过,赵浅予也忍不住簌簌落泪,可是想到驸马的安危,她不得不狠下心,抛下平素惯有的修养与矜持,再次恳求:

  “抱歉,臣妹不该让哥哥伤心,可臣妹的身体,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,臣妹知道哥哥不喜欢驸马,可他是臣妹的夫君,是臣妹极爱重的人,若哥哥苛责于他,臣妹的魂魄,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眠。 

  “所以,请哥哥答应臣妹的请求吧,就当是包容臣妹最后一次任性……”

  

  一滴泪水沿着赵顼的眼角流出,种种复杂情绪交织着涌上他的心胸,说不清是悲凉还是愤恨,亦或是嫉妒。

  

  她为何总是如此善良,一次次原谅和包容那些伤害她的人?

  她为何不能刁蛮一些,任性一些,毫无负担地接受他的庇护,享受公主的尊荣,做她喜欢的事,说她想说的话,卸下沉重的道德枷锁,在这人世间洒脱快意地活下去?

  

  她为何总将王诜视若珍宝,为那个负心薄幸之人向他求情?

  她难道不知道吗?她亦是他心中的珍宝,她为别人伤心难过时,他也会为她黯然神伤……

  

  可此刻,他终究不忍责问她,他沉默良久,终于艰难道:“从小到大,哥哥何曾拒绝过你的任何请求?哥哥答应你,善待王诜。”

  

  “多谢……”

  一丝微笑浮上赵浅予苍白的面颊,她轻轻倚靠在赵顼的肩前,手指轻抚他的衣襟,清丽的面容上蕴含着无限温柔之态,如雨后梨花泫露生光。

  眼瞳却是散漫的,空洞的,像是在掠过他注视别人,那个他曾经欣赏过、如今却嫉妒着、痛恨着的人。

  

  如此,她的笑容愈盛,他的心便愈痛,暗夜中静静搂着她,在浅淡的熏香与苦涩的药香中静听窗外雨打菡萏之声,只觉此心也随着夜色缓缓沉落,沉入汹涌万顷波。

  天色已晚,他该回宫了,只是,她已衰弱至此,待明日,太阳再次升起时,他又是否能再次见到她?

  

  -

  那夜回宫后,赵顼辗转反侧许久难眠,直至三更后,才迷迷糊糊进入梦境,梦境散乱毫无逻辑,却都与她有关,有些场景是他见过的,有些是他未曾见过的。

  

  他时而看见儿时的她,挽着双环髻,着一袭茜色春衫,在树下轻轻荡着秋千,见了他,便跌跌撞撞地向他奔去,伴着满天花雨,一同降落在他怀中。

  时而看见出嫁时的她,凤冠霞帔,手持圆扇,袅袅婷婷走来,微笑时指尖轻颤,于不经意间展露出倾城之姿,清艳的面容宛如檐角初露的朝阳,颤动的眼波宛如霞光晕染的湖面……

  

  最后,他看见昨日的她,着一袭素衣,摄着莲步向他款款走来,雪白的裙裾在昏暝微光中隐隐发蓝,在昏暗的光线下,面容与神色看不真切。

  她轻轻走到他的床前,向他告别,冰冷滑腻的绸缎轻轻抚上他的手背,又迅速地从他指尖滑开。

  

  他捉不住她的衣袖,就像他捉不住飞速流转的时光,那些他们携手共度的时光,天真烂漫的童年,与不识愁滋味的少年。

  她迅速弃他而去,就像那些时光迅速弃他而去,独留他一人索然向隅而泣,在孤独与悲伤中迅速衰老……

  

  五更钟鼓之声响起,凄凉沉闷,惊得檐上飞鸟振翅远去,迅速消隐于寥廓天际,亦击碎眼前幻境,唤醒枕侧的他。

  他轻拢衣袖,走至窗前,举目远眺窗外景色,此时天色渐明,薤上露已晞,就像易逝的生命一般,顷刻之间消弭于无形。

  

  -

  元丰三年五月己卯,蜀国长公主赵浅予薨,时年三十岁。

  

  听此消息,赵顼辞了早朝,甚至未进早膳,便匆忙乘车向公主府去。

  车还未及公主府,便遥遥听见哀乐之声与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,那声音悲切苍凉,不啻孤鸿哀鸣。

  

  赵顼坐在车上,神色恍惚,意识迷乱间,竟觉此身仿佛置身于一场荒唐梦境,待车停下后,他掀起车帘,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下车,看见飘荡的灵幡挂满府邸,铺天盖地的白色异常刺目,思绪伴着灵幡再次回到曾经。

  

  妹妹出降前,他为妹妹修建了豪华的公主府,准备了丰厚的赏赐,嘱咐太常礼院为她筹备大雁、钱币、玉帛等主婚物品,召集辅臣在集英殿观看她的嫁妆,又命皇后亲自率领宫内掌事的人和外命妇送到公主府第送她出降。

  

  她出降那日,檐床数百,宫嫔数十,出队两竿十二人,红妆十里,风光无限,过路之处,举城为之欢呼沸腾。

  他站在巍峨宫墙之上,举目远眺满城盛景,在刺目日光下,在炫丽繁华中,怀着幸福忐忑的心情,祈祷她未来快乐前程锦绣,祈求她余生岁月平安喜乐。

  那一刻,他不再是权力巅峰的帝王,九重宫阙的天子,而是一位普通的哥哥,王诜亦不再是寻常臣子,而是他需要祈求的人,祈求驸马,好好对待他的妹妹,那是他的软肋,他的珍宝……

  

  可如今,雕栏玉砌犹在,只是旧人不再,满池菡萏仍在,只是寂寞无人赏,这座府邸的主人已不在人世,从此漫漫余生,参商两隔,再无相见之日。

  

  许是因为内心悲痛,又未食早膳的缘故,赵顼只觉脚下虚浮,无力行走,飘飘然欲羽化登仙。

  再次缓过神时,发觉自己正倚在门前痛哭,泪水洇湿了雪白的衣袖,眼前跪满了一众下人,他们皆敛声屏息,垂眸不敢看他。

  

  赵顼自觉失态,连忙举袖拭干泪水,命府中下人起身,在侍从的指引下,强撑着穿过垂花门,穿过漫长的寂寂的回廊,向灵堂走去。

  

  灵堂之中,悲风四起,吹动雪白灵帐帷幕,香烛点点,熏得人直欲落泪。

  帐中供着公主赵浅予的遗体,她的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,面色如水中芙蓉一般清丽动人,她的嘴角衔了一抹浅淡笑意,仿佛并未离开人世,只是陷入了长久而安详的睡眠。

  

  赵顼屏退众人,向灵帐方向走去,看着妹妹栩栩如生的面容,心中恍然,明知她已不在人世,却依然忍不住轻扯她的衣袖,低声呼唤她的名字,试图将她从梦中唤醒,甚至祈求上天折去他十年阳寿,以换取那一瞬间的奇迹。

 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,空荡的灵堂中,寂静无声,只有他的泣声久久回响。

  

  赵顼抚着公主的衣袖哭了许久,直到苍老沙哑的悲声从耳后传来,将他从纷繁的思绪中拉出,他心中一惊,连忙转过身向后看去。

  

  只见身后跪了一位年老的妇人,发丝苍白如雪,脸上刻满皱纹,每一条皱纹中都镶嵌了深重的悲伤,她跪在他的脚下,扶着他的袍角不住磕头:“奴婢斗胆恳求陛下为公主殿下做主!”

  听到公主两字,赵顼心中一沉,连忙将妇人扶起,命她细细说出事情原委。

  

  妇人泣道:“奴婢是公主的乳母,公主出降后,奴婢亦陪伴在公主身边,因此对于公主这些年的遭遇,奴婢再清楚不过。

  “刚刚入府时,公主与驸马相处得还算和睦,公主虽是金枝玉叶之身,却待人温和体贴,丝毫没有架子,驸马的母亲卢夫人身体不好,长年卧病在床,公主便移居到卢夫人身边,每日请安问安,端茶倒水地伺候,从未有所懈怠,举府上下莫不称贤。

  

  “可是后来,驸马仕途无望长居闲职,于是渐生不满,成日与一众好友饮酒作乐,甚至流连花街柳巷彻夜不归,直至凌晨方醉醺醺回府。

  “公主曾婉言相劝,驸马却说,迎娶公主使他仕途不顺前途无望,只能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,公主却连这点快乐都要剥夺,着实残忍,公主一时无言以对,此后竟不再管他。”

  

  “成婚一年后,公主生下了一位小公子,那孩子粉妆玉琢格外可喜,可惜不到三岁便夭折离世。

  “那日雨落倾盆,公主扶着公子的灵柩哭了许久许久,驸马坐在公主身边,不但不出言安慰公主,反而说,自己若娶的不是一位公主,而是一位寻常大家闺秀,便能多纳几位妾室,也不会人到中年依然膝下荒凉,

  “又说自己身为臣子,长年位居闲职不能为君王分忧是为不忠,身为儿子,膝下无子是为不孝,是公主让他做了此等不忠不孝之徒,公主听后哭了许久,后来竟松口允许他纳妾。

  

  “再后来,驸马行事愈发荒唐,陆陆续续纳了八位妾室,那些妾室相貌美丽,却毫无礼节修养,成日争风吃醋,闹得府邸上下鸡犬不宁。

  “公主性子软,不愿与她们计较,她们便愈发得寸进尺,甚至当面挑衅公主,嘲笑公主年老色衰久病缠身不受驸马待见,驸马却对此视而不见,有时甚至亲自出面为那些女子撑腰。

  

  “公主生病后,驸马偶尔过来探望,但是每次都要与府中侍妾丫鬟调笑几句,有时甚至在公主塌前,与侍妾行不轨之事。

  “这些年,公主每日都是在极度的痛苦和折磨中度过的,若不是因为这些人,公主也不会衰弱至此,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……

  

  沙哑的声音如同粗粝的砂纸,磨在赵顼的心口之上,令他痛得无法呼吸,他对驸马的风流韵事也有所耳闻,却没想到驸马竟宠妾灭妻到如此地步,与那些妾室一起,欺辱磋磨她痛惜怜爱视如珍宝的妹妹。

  

  某一瞬间,他甚至觉得自己宛如一只蚌,倾注心血多年终于孕育出一颗夺目明珠,他怀着忐忑之心,将明珠奉予他人,

  那人却当着他的面,将明珠狠狠踩碎,与肮脏的尘土一起碾为齑粉,并笑着对他说:“高贵尊荣如你,原来也有软肋,可惜你金枝玉叶的妹妹,你心中举世无双的珍宝,在我面前,连烂泥都不如……”

  

  -

  那日之后,赵顼彻夜痛哭,五日不朝。后命有司彻底查办此事,将八位婢妾判处仗刑,并分配给薼务、车营兵。

  

  几个月后又批示:王诜对内行为放荡;对外品行不端蒙蔽主上,是为不忠。长公主因此愤懑染病去世,皇太后哀念长公主数月,很少进食。王诜的罪孽不能被赦免,可落驸马都尉,降职为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,前往均州。

  

  下令流放驸马后,赵顼再次来到公主府。

  此时夏日已过大半,满池菡萏已开至荼靡,清丽出尘若姑射仙子,只是良辰美景,再也无人共赏。

  

  她已不再人世。

  他怅望美景,思潮难断。

  

  他曾承诺过她,在她死后善待驸马,可他终究还是违背了誓言,他的心太痛了,自她去后,他每时每刻都在被痛苦凌迟,他无法做到像她那样原谅,余生,他都不会原谅!

  

  她在天上,若知晓此事,可会怪他?

  她若是怪他,便再次入他梦来吧,再次见一见他,他很想念她,很想再见她一面,哪怕是被她斥责……

  

  想到这里,赵顼轻轻微笑,将方才所想倾诉于满池荷花。

  可日色已晚,空庭寂寂,再无人回应。

  

  

  

 

评论(2)
热度(36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